想法很多,墨水很少。

  枯酒墨茶  

【塔西】系统未命名

  • 惊觉链接失效了,补发

  • 虚假的科幻pa,真实的专业放狗屁XD

  • 全文1.4w,有雪露和雪露爹出场,有白安要素,酌情食用



1.

门板被暴力砸开时,西蒙还在睡回笼觉。

那个人就站在门口,铁片和碎玻璃几乎全划在了他身上。

心脏的狂跳让西蒙忘了存放手枪的保险柜密码——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踏着一地的碎屑自顾自走进屋里来,站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歉。

尽管他那张扑克牌似的脸上根本看不到一点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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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1520-TX。”

“姓名。”

“塔巴斯。”

“我是问姓名。”

“哥,我是塔巴斯。”

西蒙把签字笔摔在桌上,两手撑着桌面站起来。他压低上身凑近对面那个人,重而紊乱的呼吸昭示着他的愤怒。

“人造人基本守则之一,严禁读取任何陌生人类的任何信息。”一字一字仿佛被西蒙狠狠咬过,他生气,却不皱眉。“从我记忆里挖出来的名字,你不配用。”

“姓名同样是刻在芯片里不可更改的数据。”

“那就带着你不可更改的数据离开这里。”

“……”

没等西蒙找块碎玻璃扔到他身上,他站起身把衣服整理过一遍,出门之前拨通了一个修理工的电话。那个背影消失在街口拐角时,西蒙一口气松下去,倒在沙发上。

整理衣服的动作,倒学得很像。西蒙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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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巴斯死于两年前的战乱——西蒙把医生报出的死亡时间记得清清楚楚,在那之前谁都没想到一块弹片会换走一条命。

遗体火化的第二天,每座布满弹孔的建筑上都贴了一张停战协议。同时,合众国政府宣布给每位有功勋的殉国者的亲人派送一名人造人,其芯片内植入的数据信息将会使其与逝者生前的言行举止保持高度一致。

从那时起西蒙便开始排斥这些近乎完美的人工智能。

两年来西蒙已经收到几十个“塔巴斯”。期间他也给上面写过申请书,说明了不需要这类人造人,但上层的所谓人道主义让他的申请石沉大海。

这些人造人的出现只会反复提醒故人已去,并不能起到任何安抚作用,甚至会加剧西蒙的精神紧张——他宁愿在生忌日看着老照片想想他以前说过的那些气人话。

修理工给西蒙换了更牢固的门窗,并保证绝不会再被人造人轻易破坏。

屋子收拾干净后,西蒙挑了一件纯黑的衣服穿上出门。

这条街上,住在高层的人可以通过连接每栋楼的通道相互联系,底层和街边则聚居着大量穷人和残缺人造人。别家的日常采购都靠政府派发的人造人完成——穷人和次品绝不能抢走他们手里的东西——而西蒙只能自己下楼去,在他看来,商店里的结算机都比人造人亲切得多。

次品无法识别穿着纯黑衣物的人类,穷人则不敢用暴力从高层人手里抢面包。西蒙已经摸清了他们的习惯。

但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

起因是一个饿极了的小孩照着他背后泼了一整桶白油漆,趁他愣神时抢走了他手里的食物。异常的颜色引来了附近的次品,他们把西蒙围住,“目光”几乎全部聚在他脸上。那些光刺得西蒙被迫闭上眼。

次品们因此围得更紧,西蒙能清楚听到他们裸露在外的电线切口发出的电流声。

他不能确定这些次品会做什么,却明白他们一旦动手,他就不可能完好无损地回家。

次品拆解人类躯体当蓄能插口,这类新闻已经不稀奇了。

没有麻醉的暴力拆解,其痛苦程度想必不亚于子弹穿心。西蒙如是想道,感到有光扫过眼皮。

上次有这种心慌到发抖的感觉,是看见塔巴斯的心电图归为直线时。

“滋——滋——”

“嘭!”

“杵在这里当路标吗?”

陡然拔高的电流声,飞溅的火星,突兀的枪响以及……蒙眼都挡不住一脸嫌弃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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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独出来带把枪能重死你?”

“我说你有多久没训练过了?被一群机械垃圾欺负成那样。”

“说起来我为什么要帮你,到底谁是谁哥啊——”

走在前面的人提着另买的食物,一面急匆匆地走一面絮絮叨叨。时不时转身拉住西蒙的手臂让他跟上速度,却对西蒙脸上明显的愕然视而不见。

西蒙几乎是被他拖着走回去的。

他轻车熟路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对着钥匙孔戳了半天,才转过脸来问西蒙要新锁钥匙。西蒙刚想说什么,他又把手里的袋子塞给西蒙,直接动手去摸西蒙的衣袋。

西蒙打开了他的手:

“编号。”

“哈?”

“感谢你帮我解围,但是,”西蒙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报编号给我,我好联系相关的制造厂把你接回去。”

那人鄙夷地“咦”了一声,背靠着门嗤笑道:“这么说来,我是有家不能回了?”

说话间西蒙已经拨通了人造人研究分部的电话。那人一边曲起指节轻轻扣着背后的门,一边满意地看着西蒙的神色从愠怒转为狐疑。

“今天派送至您处的人造人‘1520-TX’已作返厂处理,此外并未接到其他派送通知。”那头的接待员如是回应。

“那这是什么东西?”西蒙指着面前的人质问。

“东西”眉头一皱,脸上写满了“你是笨蛋吧”。

他又不耐烦地把手伸过来要钥匙。这次西蒙注意到他的拇指上有一条血痕,那是刚刚破坏次品时被碎金属片划过留下的伤口——此刻还在往外慢慢渗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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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致命的子弹被一个人造人挡下了,因为击中了芯片内核而当场报废。

所以被送回来并在西蒙眼前确认“死亡”的是一台已宕机的人造人,虽然不知道塔巴斯用了什么方法给它假造了心跳。

至于塔巴斯本人这两年去哪里做了什么,西蒙没问他也没答。

“不过我好歹得到了一份死亡证明,以后会少很多约束。”塔巴斯没在意西蒙此刻的表情,只侧着脸端详摆在柜子上的黑白照片,那照片很小一张,但被精心打理过。

他甚至用一句颇具嘲讽意味的“你居然在喝这种廉价牛奶”作为这个话题的结语。

“塔巴斯……”

“我在。”

“不,没什么,”西蒙低下头,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轻笑两声,又抬起脸来,“这个季节的沙漠之泉食材还不够新鲜。”

“什么啊。”塔巴斯被他无聊的话惹笑了。

以前的相处日常是什么样的?

好像忘了,重新来吧。

 

 

2.

“第831天,高层无风,闷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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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后悔没在睡前的热牛奶里加安眠药。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可以证明,睡眠质量和塔巴斯这个人已经没太大关系。

区别在于,同样是失眠,以前只能盯着天花板熬到天亮,现在则可以翻个身看着躺在另一边的人数绵羊。

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

能不能睡着是另一回事,虽然不舒服,但西蒙喜欢没有噩梦和倦意的平静。

小时候他会紧紧抱住被噩梦吓哭的弟弟,如今他也想这么做,只是弟弟已经不会再把自己哭醒。

只会在派对狂欢后一头栽进羽绒里睡个天昏地暗,睡醒了就嚷嚷头疼。

反倒是他变成了那个想被人拍着后背哄睡的小孩——显然那是不可能的。

五只绵羊、六只绵羊、七只绵羊。

“哐啷……”

客厅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声音很轻,但在静谧的环境里也足够惹人注意。

本以为睡死了的塔巴斯忽地一翻身坐起来,西蒙被这动静惊得手抖了一下。

“西蒙?”

“……”

西蒙没应他,或者说,他不想被塔巴斯知道自己正在失眠这件事。

他听见塔巴斯轻手轻脚出了卧室,反锁门后又从门缝里把钥匙扔回卧室。

重物的倒地盖过了钥匙在地板上划出的细微声响。

接着是第二声,砸在窗台上;第三声,砸在墙上。

那些声音竟然给西蒙带来了浓重的睡意,让他暂时放弃了深究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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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你以前……没有裸睡的习惯来着……”

客厅里干净得有点反常,墙上的痕迹和窗台上的碎玻璃证实了昨夜的声音并非虚幻。

但更反常的是倒在沙发上全身就剩一条短裤的塔巴斯。

西蒙看着自己身上还算保暖的睡衣,对塔巴斯的反季节行为表示疑惑。

“啊,”塔巴斯挠挠头坐起身,随手往阳台上一指,语气平淡,“衣服我都洗了,还没干。”

“衣柜里还有你以前的衣服,先将就着穿。”西蒙鄙夷着扔给他一条毛毯。

西蒙把滴着水的衣服拨向阳台角落,很自然地忽略了湿衣服上没洗干净的暗色痕迹。

午后,昨晚办酒会的那一批人差不多都清醒了,于是西蒙收到了新的邀请函。

这一周已经被邀请参加了三场酒会。主题无非是庆祝,然后问东问西,也有不少小姑娘凑过来问塔巴斯有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他必须承认塔巴斯很懂应酬,毕竟在战乱之前,这小子是高层交际圈里八卦最多的。

但再这么喝下去保不齐哪天就进医院了。

正想着编一套说辞退回邀请函,刚刚说要出门散步的塔巴斯就回来了。算算时间,这几分钟应该才刚下楼。

他身后跟着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孩,那孩子手臂上的人造皮几乎脱落殆尽,裸露的机械关节锈迹斑斑。

“刚刚在楼梯口遇到的,指名道姓要找你,我给你带上来了。”

她的手臂一顿一顿地抬起来,给西蒙递上厚厚一册册子。

“‘上面’吩咐,请您务必读完它。”

话音刚落,她像是得到什么指令似的,机械地沿着楼梯往下跑,四肢却在楼梯拐角处从内而外炸开,倒在地上,随着逐渐减弱的电流声,变成一堆废铁。

守在楼梯口的人造人们立刻将那台报废的机器碎片清理干净,从垃圾口扔下去。

“这个写的什么?”

直到台阶一尘不染,塔巴斯才回过神来问道。

“战后政府制作的高层专用文字。”西蒙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大字,反问道,“你不认识吗?”

“我战后根本没回过高层啊。”塔巴斯回答得理所应当,“所以上面写的什么?”

“关于高层单身住户的婚配问题及解决方案。”

“啧,无聊。”

塔巴斯转身一挥手,“那我继续散步去了啊,难得天气这么好。”

西蒙透过通道的玻璃墙往下望去,下面灰蒙蒙一片,偶尔有点点光亮,随即又被浓雾扑灭。

的确是个好天气,阴凉,有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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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不知道塔巴斯什么时候养成了散步的习惯,正如他想不明白自己从什么时候迷上了占卜屋里的静谧。

很狭窄的屋子,四面的玻璃墙上挂着厚重遮光的窗帘,方桌的另一边是寡言的占卜师和他温柔的恋人。西蒙的拜访并不一定是做占卜——在过于发达的科技面前,占卜师这类职业几乎成了谬误本身——他仅仅想向占卜师借书,那些落灰的大部头书印着被淘汰的文字,枯燥又古旧,极适合用来打发时间。

在搬进高层之前,他的每一个午后都是这样度过的——但那时的书不比占卜屋书架上的有趣,那些内容都是记不住的。

占卜师一如既往地捧着水晶球沉思,水晶球里流转着微光,西蒙想不到该用什么样的颜色来描述它,但它却实实在在的可以使人心情平静。

“大概下个月,这些东西就要被销毁了。”在西蒙翻过某本书的扉页后,占卜师突然说道,“第二层,第三层的,会被全部销毁。”

西蒙顺着他的话看了一眼书架的二三层,书的腰封上是比旧文字更为古老的语言。

“用其他书籍代替它们被销毁?”

“新文字不可湮灭。”

占卜师似笑非笑,说出一句谜语似的话,“如果您舍不得它们,我不介意把它们都送给您。”

随着他移动水晶球,长袍下的手臂传来异常的机械声响。

挽起长袍的衣袖,占卜师接过恋人递来的润滑油,在那条极具金属美感的手臂关节上轻轻抹了一层。

“其实,上面并不在意高层和底层的差距,也从不担心底层会反攻进高层。”

西蒙选了几本书放到方桌上,向占卜师打借条。那册印刷粗糙的册子也被放在了书堆里,占卜师看着那本册子上印的字,脸色一沉,不知在想什么。

“说到底,如今的人造人与人类,已经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了。

“只不过有意识的人造人和无尊严的人类,都活得很惨。”

第一个说这话的人肯定不是占卜师。西蒙抱着书走出占卜屋,脑子里重复着占卜师说的那几句谜语似的话。似乎在很久以前,有谁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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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下的楼梯口遇到了散步回来的塔巴斯,他的衣角上又沾了些暗色的污渍。

酒会准点开始,小姑娘们几乎是围在门口把塔巴斯拉出去的,她们丝毫没注意到西蒙脸上写满的不悦。

对他们来说,刻在死亡名单上的人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已经足够吸引眼球,所以此人的遭遇,无论怎么讲都是生动有趣的。

大家都很吃这一套。在酒精的加持下,塔巴斯讲的故事根本无所谓真假。

一个香槟塔被耗光之后,西蒙终于有了把塔巴斯拉出来吹夜风的机会。

“高层的生活一点也没变。”塔巴斯说这话时,往楼下的街道看了一眼。底层人总在他们举办酒会时聚在垃圾口旁,穷人盼着一点残羹冷炙,次品们则希望搜寻到几滴用剩下的润滑油。

看起来残酷,但没人会对此提出异议。尽管排斥人造人如西蒙,也是自小就习惯了高层的精致利己,绝不会有去体验底层人生的想法。

“哥也是,一点也没变。”视线收回,给站在旁边吹夜风的西蒙递去半杯白水。

“我肉麻。”

西蒙接过杯子猛灌了一口,又立马吐出来。

五十度的蒸馏白酒……

“塔、巴、斯!”

空杯子甩回去,口腔里蔓延开的烧灼感让西蒙逼出眼泪来。那恨恨的语气简直要把面前这个人连着名字一起咬碎了,然而始作俑者却颇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恶作剧成果,嗤嗤地笑着,取出手帕替他擦掉嘴角的酒渍。

手帕当然是酒会上某个小姑娘送的,浓郁的香水味比白酒更冲脑门。

然而西蒙只能任其摆布,热水烫嘴的感觉加重了反应的迟钝,以至于西蒙对塔巴斯的下一个动作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那是很轻很轻的一吻,如蜻蜓点水般,没给对方留下回味的机会。

“现在还肉麻吗?”

“……”

“……麻透了……”

“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办你个大鸭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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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西蒙最终成功地实施了报复——对着塔巴斯的嘴狠狠地啄了一口。

这一行为导致塔巴斯直到回家还在嘲笑他幼稚。

西蒙红着脸任他嘲笑,心底却平静如深泉。

似乎这是两人很早之前就开过的玩笑,又或许不是玩笑,而是真情实感。

虽然在这种环境里用“真情实感”属实很荒谬。

酒精终于开始起作用,迷迷糊糊的思绪忽远忽近,最终揉成一团搅乱的线,而西蒙则把自己想象成被线缠住爪子的猫咪。

西蒙这样想着,脑袋一歪靠在塔巴斯肩上,瞬间止住了身边聒噪的嘲笑声。

小他两岁的身躯变成了舒适的靠枕,西蒙很久没有过这种安心的感觉了。

如果是以前的话,该说什么?

“塔巴斯,我困了。”

没错了,就是这样,他确信这就是此时该说的理所当然的话,并的确这样说出口了。

“难道要我替你洗漱换睡衣?”

对方小心翼翼地问。

西蒙想也没想就“嗯”地应了一声。

无奈地叹了口气后,西蒙被打横抱起,那人轻轻松松地抱着他走进浴室,还不忘吐槽一下他的体重。

至少这一晚,这一刻,西蒙是完全忘了白天的琐事的。

什么暗色的污渍,自杀的人造人小女孩,占卜师的谜语。

以及那册新文字撰写的《人造人基本守则》。

 


3.

西蒙离开后,安德鲁踱步到书架前,看着空出来的那一格出神。

“关于他带来的那本书,你有什么看法。”

爱德文背对着他,漫不经心的语气掺杂着无奈。

“我的看法——”仰起头,过近的距离让古旧的霉味钻进安德鲁的鼻子,“那种粗制滥造、毫无美感的东西绝对不能出现在这里。”

“那谁说得准呢,‘清扫’结束后,我们还能不能存在都是个问题。”

“‘清扫’吗……”

小屋里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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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则人造人杀人新闻播出时,安德鲁还是个只会抱着水晶球无助痛哭的小孩。

电子屏上轮番播放着毫无遮拦的断肢和大片血迹,杀人的机械坐在尸体旁边,用冰冷的话音阐述着碎尸的详细过程。

他不知道那台机器最后得到了怎样的惩罚。一周内,在高层活动的全部人造人被合众国政府召回,对芯片进行统一改造。

安德鲁的朋友——那个会把漂亮金发扎成马尾,总穿紫色裙子的小女孩,被召回时还站在楼梯口对他说明天见。

之后他再也没收到她的消息。

那是他亲身经历的第一次“清扫”。无论是植入高等感情程序的人造人,还是普通的遵从指令服务的机器,都在一周之内消失殆尽。政府在一个月后发放第二批人造人时,底层的次品数量明显增多了。

“清扫”是一项无固定时间的活动——或者说是上面的恶趣味游戏——安德鲁相信后者。“清扫”后程序出错伤人的事件并没有减少,反倒是越来越多的人类接受了半机械的改造。

改造后的人类被认定为人造人,按编号分批次列入下一次“清扫”名单。

若非恶趣味游戏,又谈何“人道”。

爱德文和安德鲁都是在战乱时被强行改造的,与肉体连接在一起的机械零件将他们从死线上救回,却也不容反驳被选定为下一批“清扫”目标。

没人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安德鲁终日躲在占卜屋里,企图在既定的未来中窥探变数。

然而能看到的结果只有一片空白。

或许正如西蒙所说,这里的占卜即谬误本身。

他没有深究本身就深陷谬误的人怎么有资格评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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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球里反射出一缕月白,那是爱德文的发。

那双手臂环住他了,金属独有的冰凉透过衣料传递到安德鲁身上。

“谁知道,明天会怎样。”

“该问谁呢。”

安德鲁摩挲着水晶球,摇头。摘下兜帽,柔软如幼兽绒毛的头发蹭过爱德文的下颌。

“我不知道。”安德鲁的后背紧紧贴着爱德文的胸口,眼神游离,“我看不到明天。爱德文,我看不到除当下之外的任何。”

“明天和今天一样。”爱德文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会是个好天气。”

“那真是太好了。”

缺少润滑的机械零件发出轻微的锐响。

“‘清扫’时我们会在同一批吗。”

“会的,一定会。”

“那真是太好了。”



4.

人造人三大守则——

  1. 人造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害而袖手旁观;
  2. 人造人必须服从人类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条冲突时例外;
  3. 人造人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但不得违背第一、第二条守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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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被跟踪了。”

在底层很少见到这种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小孩,她从路边窜出来,跳到西蒙面前挡住了去路,笑嘻嘻地指着他身后那条街的拐角。

西蒙对小孩毫无防备,尽管这种过于活泼的孩子很容易讨人厌,“所以你准备帮我吗?”

她用力地点点头,向西蒙伸出手:“酬劳是500毫升润滑油!”

正常的人类小孩会要润滑油吗?不会。西蒙避开她继续往前走。

那个小孩很努力地想说服他,一直跟在他身后念叨“被人跟踪很危险”“蒙眼睛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之类的话。

但西蒙只想尽快甩开她,他不想接触任何人造人。

追了几十步之后,小女孩终于摔倒了,她的关节似乎不能灵活运动。

西蒙的背影在下一个转角消失,小女孩被人揪着后领拎起来,放到路边坐下。塔巴斯本想再送她点润滑油,然而仔细一看,这台人造人已经“宕机”了。

想着西蒙此时应该已经回家,塔巴斯索性管点闲事。拨开人造人的衣领,后颈上的编号下有一行制造厂的缩写代码。

“果然是你家的半成品啊,阿奇波尔多先生。”见到来人,塔巴斯又把坐在地上的小女孩拎起来丢给他,“零件磨合期都还没过,让她单独出来恐怕很危险吧。”

阿奇波尔多礼貌地笑着答谢,说道:“她昨天就说想见你,没想到真的自己跑出来了。”

“人造人会‘想’吗?”塔巴斯有意刺激他。

“人造人当然不会‘想’。”阿奇波尔多抱着小女孩,拍掉她红斗篷上的灰尘,不假思索地回答,“但——仅仅几枚替换人体组织的零件,是不会影响人类本身的思维的。

“这您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塔巴斯先生。”

“受教。”塔巴斯意味不明地回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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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最近总说想换一间宽敞点的屋子,理由是现在的书房不够装他的书,看着憋屈。然而一边抱怨一边还能在书上划圈划线,塔巴斯只能暗暗感叹他过人的学习能力。

虽然书上的印刷字和他的笔记在塔巴斯看来,都跟鬼画符没什么两样。

“一个提倡婚配的宣传册值得你这么看?”

“嗯……关系到未来嘛。”西蒙头也不抬地说。

塔巴斯把脸转向窗台。镀膜玻璃外是连通其他高层的通道,偶尔有几个人造人路过,碰面打个招呼,或相视一笑,又迅速错开。

真是颇有人情味的程序设计,塔巴斯百无聊赖地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把人造人寒暄当成理所当然的服务指令——以至有些分不清人造人与人类的界限。

他们是绝对善良的,因为给他们下达指令的人类要以身作则。相比之下,对机械有强烈抵触情绪的西蒙,真实得都不像个正常人。

当然,这种“善良”只在高层看得到。

书又翻了一页,落笔的声音过于急切,甚至有点焦躁。

“看不下去就别看了。”塔巴斯看着他好几个红圈画歪在字行外,“又不是学校的必修课。”

西蒙抬起头,十分勉强地扯了下嘴角笑问道:“你真的,不认识这些字?”

“真,的,不,认,识。你弟弟我如今就是个文盲,这个答案够标准吗?”

塔巴斯以为他在阴阳怪气地嘲讽自己。

然而西蒙又继续埋头画了几个圈,折了个页角合上书,便自顾自走出书房。

走出书房,倒在客厅里。

  ——————————————————

供血不足的眩晕来得很突然,西蒙意识到时,自己已经躺在地板上了。

膝盖撞地的钝痛让他说不出话,却分明听见自己对前来扶起他的塔巴斯喊了一声“别碰我”。

他不知道此刻对方是什么表情,他从未如此抗拒过。

他只希望再也看不见那张脸。

  ——————————————————

占卜屋休业了,塔巴斯站在紧闭的小屋门口,叹了口气。

西蒙恢复力气后就把他从屋里赶了出来,并反锁大门扬言要换锁。好在出门之前塔巴斯多了个心眼,把那本做过笔记的书带了出来,现在得想办法知道那上面写的内容,这样才能了解到底是什么东西刺激了西蒙。

“所以上面写的什么?”

“关于高层单身住户的婚配问题及解决方案。”

不,就算再怎么无理的宣传手册,都不至于让西蒙把火撒在塔巴斯身上。而且——也不需要一个带了自杀装置的人造人来专门给一个住户派发。

直到现在,塔巴斯才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他急切地想知道这本册子的内容。

但是,今天的高层空无一人。


5. 

“雪露,念纸上的字。”

“……”

“不看字,念我的名字。”

“罗曼·德·阿奇波尔多。”

阿奇波尔多沉吟良久,从雪露的后颈里取出芯片。

按理说,新文字的造字逻辑并不复杂。看着芯片里载入的程序,阿奇波尔多陷入沉默,理论上这套程序是完全正确的,与人体也可以完美契合,但无论如何都不能使进行过机械改造的人识别新文字。这让他产生了极强的挫败感,甚至怀疑自己这项研究的方向是不是已经偏离了。

起码上一个实验对象还能勉强认出简单的字符。

所谓界限……这个想法在脑子里清晰了一瞬。

如果新文字只能够被一个群体学习认识,那么人与人造人的界限就会变得无比明晰。当人造人无法读取人类之间传递的消息时,那它们便会重新成为仅仅遵从指令行动的机械。

反之亦然。

“爸爸。”

雪露坐在软椅上,两手撑着膝盖。“腿不能动了。”

阿奇波尔多闻言蹲下去,打开藏在雪露小腿的一侧的暗扣,调整了几枚错位的零件。

磨合期的零件错位是家常便饭,但雪露这样的小孩只会把行动迟缓归结为缺少润滑。所以阿奇波尔多才限制了雪露出门的频率。

在底层路边摔倒的半人造人小孩,对次品来说无异一顿盛宴。如果今天没有碰巧遇到熟人,他都不敢想象雪露会遭遇什么。

“说起来,”雪露晃了晃腿,似乎在仔细听着皮肤下面的机械声,“塔巴斯也会有不能动的时候吗?”

“没有。”阿奇波尔多不假思索,“他在磨合期可不会像你一样乱跑。”

但是他离开实验室的那天明明就跑得很急。雪露想了想,决定把这句话咽回去,百无聊赖中视线移向窗外。

看吧,果然跑得很……诶?

“塔巴斯!爸爸你看,塔巴斯来了诶!”

雪露欣喜的话音隔了一层玻璃,并没有传到塔巴斯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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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害而袖手旁观;

“人造人必须服从人类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条冲突时例外;

“人造人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但不得违背第一、第二条守则。”

“就这些?”

“后面还有大约六十大则一百二十小则,要继续翻译吗?”

“不用了。”塔巴斯茫然地盯着画满红圈的那一页,“圈起来的是什么词?”

“‘不得伤害’、‘个体’、‘危害’、‘袖手旁观’、‘必须服从’、‘冲突’、‘保护’、‘生存’、‘违背’。”

毫无意义的划重点。

雪露眼里有同塔巴斯一致的茫然。此刻即便塔巴斯不再提问,阿奇波尔多也明白了他的困扰。

这种新文字于战乱后兴起,是专门针对人类所创造的——特指未经改造、拥有完整肉体的人类。

应用范围并不广的新文字主要用来撰写规范人造人行为的规章守则,专供人类阅读,以便随时更改人造人的错误程序而不至于被其提前读取。

然而塔巴斯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人造人——雪露亦然——如果他们也无法认识新文字,那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看来阿奇波尔多先生也没有解决方法了。”

塔巴斯扫了一眼对方的脸色,轻描淡写地说。

阿奇波尔多并不反驳,只一边想着什么一边喃喃道:

“说不定,双方会在五十年内被融合同化呢?不……我是说,统一。各方面的完全统一。”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的雪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颇有些失落:“这种文字,我的老师和同学们都不认识呢……爸爸,这是非学不可的吗?”

 ——————————————————

糟了。

从阿奇波尔多所在的高层出来,疾行带起的风在耳边作响,塔巴斯却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

为什么每晚都有杀人机械袭击西蒙、为什么西蒙看见人造人会如临大敌、为什么他会被底层次品围攻。

如果新文字只能被人类认识,如果高层的绝大多数都不认识新文字,如果同样身为人类的占卜师也失踪了。

如果上面的最终目的是“各方面的完全统一”——

一切都说得通,塔巴斯早就知道西蒙的处境危险,但他从未联想到这样深的层面来。

  ——————————————————

门果然换了新锁,但已经被破坏。

破坏者是门锁修理工,此刻他正倒在门口回廊的拐角,手里握着足可致命的工具。一发子弹从他的眉心贯穿到脑后,血淌了一地。

子弹上膛的声音从卧室门后传来。

“西蒙!”

塔巴斯紧张得大喊他的名字。

回应他的是门后探出的枪口。

西蒙用枪指着他的眉心,脸上的嫌恶毫不掩饰。“不管是哪座制造厂的最优者,都不许踏进我家。”

“尤其是,顶着那样一张脸。

“只会让人越来越恶心。”

“我并不是——”

射偏的子弹穿过塔巴斯的肩,打断他的话。留下的伤口略深,塔巴斯吃痛,捂住流血的肩膀。

“会流血是吗?”又一枚子弹上膛,西蒙狠狠地讽刺道,“科技真是个荒唐的东西。”

整个高层,只有他收到了那份宣传册,只有他认识上面的字。

今天的“清扫”带走了他周边的所有住户。

眼睛改造成摄像头的修理工,打穿脑袋时也会血如泉涌,最后因为零件损坏停止行动,而非失血过多。

真是荒唐。

西蒙不想关心塔巴斯的脸色有多难看,他只能赌一把。在对方宕机之前,西蒙都会处于绝对劣势。

只要他的芯片在心脏位置。

这一次瞄准了胸腔,扣动扳机,却被塔巴斯闪身躲开。西蒙来不及换新的弹夹,便被快速近身的塔巴斯按倒,手里的枪也甩到远处。

疼痛与眩晕铺天盖地袭来。

西蒙挣扎着去抓他肩膀上的弹孔,抓得血肉模糊。塔巴斯的面色愈发惨白,按住西蒙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我们都是高层里的白老鼠。”

塔巴斯说得尽量简洁,他不确定西蒙是否能听进去,但还是把话重复了一遍:“住在高层的人都是白老鼠,无一例外。”

“连情感都可以假造的仿生商品……”

“相信我,西蒙。”尽管伤口的剧烈疼痛让塔巴斯眼前发晕,他仍克制着用了极冷静的语气,“我现在回来只是想保护你。”

“这也是指令程序中的一项吧?”西蒙轻蔑地笑起来,“你们恨不能把我拆碎了分成几千几万块实验品。”

塔巴斯没有反驳他。

没错。

他承认既定程序里有“带回一份完整的实验体”这样一项指令——那是同姓名一样不可更改的——但他根本没想过对西蒙下手。

维持生命用的芯片还不至于控制塔巴斯的思维,他分得清自身表露的感情的真假。

“我从未对你说谎。”一字一顿,塔巴斯说得很认真。

“怎么相信——”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塔巴斯没打算说服他,失血使他的声音不可控地低了下去,“你可以认为我说的话全是指令驱使。但,我是不是仿生物,没人比你更清楚了。”

这次沉默的是西蒙。他本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到底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宁可相信塔巴斯死于两年前,都不愿接受塔巴斯已被改造的事实。

“是,我们都是白老鼠。”

西蒙绝望地看着他,仿佛认命似的闭上眼睛。

“从诞生到现在,一直都是。”

 

6.

在更早之前,是没有人造人这个说法的。

那时新闻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是“克隆”和“新生”。

末世里诞生的两名婴儿并不能拉回呈负数的人口增长率,却成了民众心中希望的代名词。

除他们之外,本世纪没有任何一名新生儿能活到满月。

数座实验室想用这两名婴儿的生命换一个改变全人类的研究成果,却在人权至上主义者们的抗议下不得不停止计划。

那时的阴谋论铺天盖地,谁都想不通为什么人会越来越少。在过于发达的科技面前,大多数人重新选择了祭祀和占卜,期望用早夭的孩子与神明做交易。

总统和高官的头颅在网络上明码标价,严重的通货膨胀使一片面包涨到不可思议的天文数字。

仿佛得到神眷的孩子很快淡出大众视线。偶尔被提起,也只是饿极了的人在想,他们是不是新培育的可食生物。

然而生活在温室里的两个孩子对此毫不知情。他们会在无微不至的关照下成长起来,学习研究历史与哲学,像曾经家境殷实的普通人那样过完一生,仅此而已。

温热的食物、枯燥的课程、舒适的住所、活泼的弟弟,西蒙对于幼年的记忆,止步于此。

那之后,某间实验室研究出了顶级的人工智能,言行举止甚至逻辑计算方式都与普通人类高度相似。他们被大批量投放进人类社会,造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

一切的变化,大概是从塔巴斯不再做噩梦那一晚开始的。

因为有人造人开始杀害人类了。

凶手却因并非人类而不受人类法律束缚。

政府下达了第一次“清扫”命令,要求所有投放进社会的人造人全部返厂格式化。

很快,第二次“清扫”又来了。

这次政府回收的并不是人造人,而是活生生的人类——注射麻醉之后被伪装成宕机的人类。

西蒙记得和塔巴斯一起藏在衣柜里时,对方握紧到发白的指节。

“清扫”之后,小部分人完好地回到高层继续生活,却对自己经历过的事只字不提。

失踪的大部分人也在不久后被找到。因为西蒙在底层见到了许多残缺次品,他们或穿戴着西蒙邻居的服饰,或顶着一颗人类样貌的头颅,无一例外都是曾经熟识的面孔。

他们杀害躺在垃圾堆里的底层人,拆卸他们的四肢,妄图接到自己残缺的机械肢体上。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

“你也看到了?”

“……”

“你觉得那是什么?”

“活死人……”

“不,那什么也不是。

“他们只是失败品。”

西蒙唯一一次听到塔巴斯说出这种残酷又理所当然的话,但他接受了这个说法。因为这样起码说明,高层不会出现失败品,他和塔巴斯都是安全的。

但是最终他发现,这只是一个用来安慰自己的谬论。

他们睡在一起的第一晚,住在隔壁的音乐家肢解了他的妻子。被抓获时,音乐家没有反抗,原因是系统编码混乱,导致无法正常行动。

然而这对夫妻却在数周后完好地回来了,仍然每天奏乐和演唱,你侬我侬地说着情话,话音里偶尔透出电流声。

西蒙开始神经质地猜测身边有多少个伪装成人类的仿生物。

没等他找出第二个实例,战乱便开始了。

上面——媒体用这个词来代指政府——宣称有邻国觊觎他们的人造人技术,派出了大量人形机械武器对边境进行惨无人道的杀戮。

一个漏洞百出的宣战理由,却顺理成章地带走了高层的一批人类。

塔巴斯便是其中之一。

他走后,西蒙仿佛又回到了十岁以前的生活。住在温室里,每天吃着来源不明却异常可口的食物,看电子屏上的实时报道,听底层不时传来的装甲车轰鸣。

与此一同降临的,则是整夜整夜的失眠。

一开始西蒙只认为是没有习惯独身,身体有需要时就自己解决了,好歹能浅眠几个小时。后来却不得不靠安眠药来维持睡眠质量,甚至随着时间推移,药的剂量也在不断加大。

人造人犯罪的新闻仍然没有减少,针对人造人设立的法案的颁布日期却一次一次推迟。

  ——————————————————

塔巴斯并没有踏上所谓战场。他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冲到人形武器面前,主动接下了对方的子弹。

他深知自己不会死,遵循守则的人造人会替他挡住最致命的一击。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塔巴斯已经看懂这场战争的目的了。

在这个国家的边境之外,只有无垠的荒漠。“强大的邻国”是不存在的。

敌方的人形武器,是曾经照顾过他和西蒙的那些研究者们、在街上游行示威的人权主义者们、被公开悬赏头颅的高官议员、以及破产的商人。

塔巴斯被送进了阿奇波尔多的实验室。

在那里,同他体内的弹片一起呈给他的,是与自己之前猜测几乎吻合的部分真相。

——这场战争的目的,是增加可操控的人造人数量。

没有任何一方制造过任何杀戮,因为两方的指挥中心都在“上面”。

至于上面如今被什么操控着,塔巴斯不想去深究。

阿奇波尔多告诉他,大部分濒死时才被改造的人,恢复意识后多半都成了傀儡。想要控制他们,只需嵌入带有相关指令程序的芯片。

“之前也有两个跟你一样通透的人,他们的要求是只改造一条手臂。”阿奇波尔多如是说,“你有什么要求呢?”

塔巴斯不假思索,“给我做一份死亡证明。”没等他答应,塔巴斯又说,“还有……保留我的独立思维和全部记忆。”

“有很重要的东西不能忘?”

“是。”

“但我不能完全保证记忆不受损。”阿奇波尔多看着那块只差一厘米就打进脊椎的弹片,“我必须给每一位接受改造的人类装上基础芯片。芯片里的初始程序是不可更改的,它们或多或少会影响到你。”

塔巴斯的芯片里的初始数据是他的编号和一条指令:带回一份完整的实验体。

由于初期难以摆脱指令的控制,那时的他几乎是一个可怕的杀戮机器。每一件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活物都是默认的“实验体”,他会把他们抓住,用最原始的方法撕碎。

阿奇波尔多因此拆掉了装在他腿上的零件。在塔巴斯冷静时,他让塔巴斯把脑子里想得最多的东西写出来。

“西蒙”“沙漠之泉”,阿奇波尔多将这两个名词输入塔巴斯的芯片。

镇静效果出奇的好。

替塔巴斯挡枪的人造人稍微改一改外观,伪造成他的尸体送回城内。

“收到‘噩耗’的那位一定会哭吧。”

“他哭起来可难看了。”塔巴斯甚至颇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有很久没见过西蒙了。

三年还是四年?

  ——————————————————

突然有通知说战争结束了,于是塔巴斯跟着阿奇波尔多一起回了高层。

他本该在实验室滞留更久——机械改造的副作用很大——但通道上经过的一个人造人引起了他的警觉。

那台机械的外观和塔巴斯一模一样。

“那是上面派发的慰问品。”

这样的话当然不可信。往活人家里派送一台可操控人造人的结果,塔巴斯早就见识过了。

那台人造人的目的地果然是西蒙的住处。或许是因为过于坚固的防盗门阻挡,它没能进到屋里去。

后来,又在底层找到了被次品围住的西蒙。

西蒙,我以为我很快就会死在外面。

每次麻药失效后我都想吃沙漠之泉。

我的“尸体”推进焚化炉时你一定哭了吧。虽然伎俩并不高明,但你本来就很好骗。

西蒙。我很想你。

……

然而这些话,在塔巴斯的喉头绕过一圈又一圈,到底还是没说出口。他用最普通的方式把西蒙带回家,用最平常的语气告诉他自己假死的原因。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阴谋,那些濒临崩溃的现实,都从未存在过一样。

情况正如他所料。深夜造访的人造人长着形似塔巴斯的脸,他们身上都带着致命的药剂。

由于芯片里增加的数据,塔巴斯将这些不速之客默认为“实验体”。

他希望西蒙对此一无所知。

在真相降临之前。

  ——————————————————

然而事与愿违。

上面的行动比塔巴斯料想的来得更早——甚至可以说猝不及防,没给塔巴斯反应的机会。

西蒙已经不信任他了,哪怕他也清楚自己的处境。

对他来说,不论是被陌生的机械拆解成实验品,还是被改造后的塔巴斯杀掉,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甚至后者会先骗取感情,再慢慢杀掉他。

他不相信满身机械零件、但受伤会流血的塔巴斯还能是一个独立的“人”。

到此时,西蒙才发现,自己并没很在意过身边的任何人。他只想要一直有尊严地活下去,其他人包括塔巴斯的生死,其实都无所谓。

只要不影响到自己的生存,这些都无所谓。

这很讽刺,但的确是西蒙此刻真实的想法。

塔巴斯用最简短的话说完了他在城外见到的一切,他没办法强求西蒙听他的话,却还是适当地束缚了西蒙的行动。

但他仍然恼怒,被怀疑的感觉很糟糕。最终他解开了对西蒙的束缚,把枪拍在桌上,告诉他打中心脏或大脑自己就会死透,并给他列出了数条避免被追踪的方案。

一口气说完了一直想告诉他的话,语毕,塔巴斯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可歌颂的了。”塔巴斯突然放缓了语调,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了脱力,他颓然地坐下去,决定不再看着西蒙。

“谁都没有未来,但我还有你。”

声音很低,却极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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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的轰鸣声穿透镀膜玻璃,埋葬了他此生唯一一次温柔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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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哟,西蒙,今天也在研究远古的科技啊?”

被同事奚落的年轻男人推了推眼镜,在笔记簿上记下一条新的内容。

这枚残损芯片里的内容已经被西蒙反复看过很多次。他对末世之前的人类的研究不感兴趣,吸引他去一探究竟的是芯片里留存的两个人名。

他好奇于留在“塔巴斯”的芯片里的“西蒙”。

那个单词的拼写与自己的名字完全一致。

“研究表明,人类并非拥有复杂情感的生物。”西蒙盯着播放出片段画面的电子屏,喃喃道,“会是前政府的艺术作品吗?”

红笔在纸上圈出“艺术品”,圈外打了个问号。迟疑了一下,又写下“恶作剧”这个词。

前辈有可能预见两百年之后的后世吗?

不太可能。

但是塔巴斯是不会假造一枚芯片来浪费他的工作时间的——虽然他很喜欢做篡改低智能仿生人的既定程序这种蠢事——他也有工作,不会这么无聊。

关系栏中是一堆乱码,无法破译,因此也无从知晓芯片中的两人的真实关系了。

读取最后一段内容时,西蒙百无聊赖地想,如果他认识的那个塔巴斯能像芯片里无实体的“塔巴斯”那样懂浪漫,就好了。

然而——

“西蒙!软绵绵毛绒绒的长耳朵生物你喜欢吗!”

从隔壁部门跑过来的塔巴斯塞给他一只软乎乎的兔子,都没问他手里有没有空。

“……这种事不能下班之后再说吗。”

“哦,我已经下班了。”塔巴斯大大方方地揽住西蒙,兴致颇高地盯着电子屏,“怎么样,芯片里的‘我’最后是什么结局?”

“‘你’死了,死得可惨。”西蒙淡淡地回应他,“那个‘西蒙’也死了,按最后的记忆留存时间来看,两人的死亡时间相隔不超过十秒。”

西蒙沾了一点润滑油,抹在自己脖颈处的零件上,剩下一点抹在眼眶上,演示人类流眼泪的模样。

“‘西蒙’死前就是这样的,虽然时间很短,但表达了十分强烈的‘难过’的情绪。”

“行吧。”塔巴斯失落地说,然后趁西蒙不备,抱住他狠狠地啄了一口。

“‘难过’不是这么表达的。”

西蒙气呼呼地挣扎道。

塔巴斯悻悻地放开他。等西蒙走到另一台仪器前,他才看着那个背影,轻轻笑起来。

“这是表达的,失而复得的喜悦。”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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